我庆幸与她疏远

八点钟的天空已经被黑暗浸透,月亮也不知藏在哪里,只有旧灯泡竭力散发着光。餐桌上,柏臻眯起眼看眼前的饭菜,猜测那是青椒还是苦瓜,妈妈不由得又劝她配副眼镜。

“不用吧,不怎么碍事。”她看着妈妈,摇头道。

其实她看不清妈妈的脸,不过这也不碍事。

勺碗撞击声变得清晰可闻,片刻后,妈妈再次开口:“老师说,你总是一个人呆在座位上,不和同学玩……为什么不交点朋友呢?”

“我有朋友,”停了几秒,柏臻低声道,“非常要好的朋友。”

“什么话都能说的那种?”妈妈的声调顿时明快起来。

“不……”

昏暗的光好像一层纱,眼前的事物如同被水浸过的画,颜色晕开,线条模糊。

柏臻低头看桌面,双唇开了又合,最后笑道:“什么都不用说的那种。”

四年前的记忆,因整理日记而被打捞出来。柏臻合上日记本,慢慢蹲下身,把脸埋到手臂间,揪住自己的头发。

好久没有想起她了。

昵称是小千的女生,长发及腰,眉清目秀,笑起来像盛开的海棠,不软弱不自闭,和自己完全不同。

她曾靠在自己的肩上,笑自己怕鬼睡不着,半夜打电话求她安慰;她曾和嚼着饭吐字不清的自己正常交流,也曾接上自己的后半句话;她曾和自己听同一首歌,痴迷同一本书,爱上同一个角色……

她,并不存在。

四年前,柏臻因为怕鬼而半夜睡不着,在被子里缩成一团,幻想出一个朋友安慰自己,就是这一场自欺欺人的开端。

柏臻清醒过来,迅速把日记本塞进柜子,压上几十本书,以封存证据。关上柜门之后,她的动作突然顿住。

自己为什么会忘记小千?

是从那一天开始改变的吗?柏臻皱着眉,回想一年前的那次运动会。

夏天的太阳光几乎能灼伤人,高温的空气里满是躁动不安的分子,吵闹声是循环播放的背景音。天空和树冠仿佛大面积的色块,泼一桶蓝颜料,一桶绿颜料,再洒一点白颜料,就成了头顶的风景。奔跑追逐的选手,呼喊名次的老师,兴奋呐喊的同学,全都像水彩画的人物,身影模糊。

能看清的只有自己的手和日记本上的字,还有小千——幻想出的女生。

高一的新同学也在比赛,柏臻仰慕的女生即将上场。她想起自己可以加油助威,便从看台上走下来,没想到眯起眼看了一会儿,也没有找到对方,不得不戴上新配的眼镜,然后她愣住了。

云朵的远近层次,叶子边的锯齿,选手狂喜的表情,被汗水粘在脸侧的碎发……世界变得线条分明,所有细节清晰可见。

柏臻轻易找到了那个女生,自己没说过一句话而渴望结识的人,就在右侧五米远之地,一握拳头,对旁人说:“等我给咱班拿个第一回来!”她身上散发着十六岁的朝气,眼里有夺目的光。

这时柏臻却像被冻住了,迈不出腿,她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,在这样喧闹的环境中。

与陌生人搭话,自己不敢啊。

可是,这么好的结识的机会……

也许是阳光太热什么都能烤化,也许是躁动的气氛感染了在场所有人,柏臻也有点头脑发热。

如果小千在的话……一定会说:“这有什么大不了的,去吧!”然后推她一把。

仿佛接到她给予的勇气,柏臻迈出了脚步。那一刻好像世界开始颤动,周围的图画碎裂,而对方的容颜越来越清晰,一句话引导她穿越虚幻与现实的夹缝:“加油!”

女生微睁双眼,细密的睫毛扇动了一下,随即扬起嘴角:“谢谢!”

柏臻后背残留着骄阳的热度,身后空无一人。

回忆到这里,从阳台传来舍友的喊声:“擦完了!”柏臻走过去,见她对着擦拭一新的镜子摆姿势,不禁大笑起来,惹得对方扑过来掐自己的脖子,忙不迭地连声求饶。

闹完了,舍友把头靠到她的肩上,说:“累死了。”

“那你还有力气掐我呢。——辛苦了,这样宿舍就打扫得差不多了。”

没有什么线条和颜料,有的是他人传来的温度和触感。沉睡在记忆中的小千模糊成一片虚影,无法再描绘出她的容颜。

柏臻闭上眼睛,在心里默念:“该和你好好道别了……再见,小千。”

“不对。”一个念头闪过,如同小千的低语。

“再见,柏臻。”

她睁开眼睛,从镜中清楚地看到她的朋友和“小千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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