因果锁链
裁一条纸带，将一头扭转180°，和另一头粘连，就制成一个“莫比乌斯环”。
如果一只小虫子在环上沿眼前的“道路”爬动，只能进行一圈一圈的循环，即使无休止地前进，也至死无法离开。哪怕它偶然到“道路”的另一面，由于莫比乌斯环的特性，也会回到出发点。
柏榛看着这样不停努力的小虫子发呆，有时它顺着环爬到她的手上，她就把它放回去。
到第三次时，她觉得无聊了，便把环揉成纸团，裹着不知是死是活的小虫子，扔到垃圾桶里。
室外，灰黑色已侵染天幕。她走到窗前站定，陷入新一轮的发呆，只穿了一件小羽绒服，任由冬风一阵又一阵地扑向自己，寒气往肺里钻。
今天是妈妈失踪的日子。
三年了，没有一点线索。理智上，柏榛认为应该掐灭自己的希望，可是……
这世上只有一个人，半分钟前说：“学理！先保证物质基础再说其他的！”半分钟后改口“做你想做的！不成功，我养你！”
这世上只有一个人，听你在荒唐的叛逆期说出“我恨你“三字，还能在长大的你忏悔时一笑带过。
这世上只有一个人，等你过了投身爱情甘被其焚尽的年纪，才发现她爱你之深，用情之重，令人几乎无法承受，而她从未舍得把这份情感的重量加到你身上。
……
如果她消失了，你能忍住不怀有希望甚至幻想吗？
也许因为上周听一位老婆婆说起时间穿越，柏榛不自觉地闭上眼，设想自己拥有这超自然的能力，回到妈妈失踪的那一天。
睁眼后，入目的是午后晴空。
她怔愣几秒，缓缓转头，以一种僵硬而诡异的动作，把脖颈偏转到极限。然后保持这个姿势，一动不动。
她看到了三年前的家。
意识空白片刻，思绪轰然炸裂，常识与未知碰撞出火花，接着引起世界观的爆炸，过往所信赖的事物尽数崩塌。
隔壁叮叮当当的修房声骤然打破现实的死寂，柏榛扑向门口，碰倒水杯，跌跌撞撞地出门，一步三级，跑下台阶。最后摔到地上，才被疼痛拉回理智，不顾满手血和灰，掏出手机给妈妈打电话。
电话通了，只听到一字“喂”，她已泪如雨下。
妈妈还在！自己真地回到了三年前！自己真有这力量，改变命运的力量！
柏榛颤声问：“妈……妈妈……你在哪里？”
“宝贝？怎么不是你的号？”
“借的手机。”柏臻随便应付道，“妈妈，告诉我你在哪里，快点。”
妈妈犹疑着回答：“咱家旁边的小巷。”
“别呆在那里！”柏榛大叫，随即意识到自己失态了，掐一下自己的手臂，重新开口，“我们在家家乐（超市）门口见，行吗？”
“行，你别慌。”
这座小城的治安不好，很容易被偷窃、抢劫，因此柏榛明知从家到家家乐必然会经过小巷，也不敢让妈妈留在那里。
她挂断电话，随便擦了擦手，便马不停蹄地赶到家家乐，用提前放假的谎话，解释该在大学的自己为什么“回家”，然后便拉着妈妈进入人群密集的超市。
“回来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？这么急找我，就是为了陪我逛街？”妈妈露出疑虑的表情，她与上大学的柏臻已半年不见，外貌的一点差别可以当作正常变化，其他的异样却实在难以忽略。
柏臻干笑，假装没听到第一个问题：“我打了点工，说好了，用第一份工资给你买礼物。”说着，语气不自觉地变得温柔。
实际上，当自己挣到第一份工资时，已经见不到妈妈了。
她们直到晚上八点多才离开超市，柏臻身上的现金全变成手里的大包小包。妈妈也给她买了一件新羽绒服，正穿在身上，她觉得眼熟才多看几眼，不料妈妈坚持买给她。
走到小巷的时候，柏臻对妈妈说：“把你手里的那几样再给我点吧。”
“不用，瞧你瘦的，我都比你有劲儿。”
柏榛确实不强壮，长相也过于秀气，五官柔和，皮肤白净，身材偏瘦。
她正笑着准备硬要过来几件提着，突然察觉有几个青年围了过来，心下一惊，和妈妈下意识地朝反方向退，却被堵到小巷里。
柏臻觉得自己知道妈妈失踪的原因了，勉强镇定地问那几人：“你们……是要钱吗？”
“知道就快点拿出来！”
“好，我们给，别伤人。”柏臻把手伸进口袋，猛然想起自己的钱花完了，“我……我没钱了。要不，这些东西给你们？”
劫匪看向妈妈，妈妈连忙说：“我也花完了……”
其中一人怒斥：“这一堆让我们怎么拿？钱包给我！”
柏臻和妈妈乖乖把钱包给他，他们检查发现真的只有三十多元现金，都抽走了，又让她们交出手机。
“听都没听过的牌子，还以为多有钱呢！”一人抱怨道，似乎打算放过她们了。另一人补了一句：“不还有卡吗？”
柏臻心里火大，却不得不忍气吞声道：“卡里也没钱。”她一时忘了还有妈妈的卡，只记着自己的卡在这个时间不能用。
“包里没钱，卡里也没钱，耍我们是不是？！”对面一人把钱包砸到地上，竟掏出一把折叠刀。
柏臻倒抽一口凉气，后退一步，撞到墙上，见刀尖近在眼前，心跳如擂鼓。她心知对方只是被惹毛了，恐吓她们；不料妈妈慌了神，惊叫着扑向持刀者。
对方下意识地刺过去，柏臻来不及阻挡，眼睁睁地看妈妈扑过来，如同主动迎上刀……
“三年前！”
柏臻声嘶力竭地叫喊，精神恍惚起来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她听见物体落地声，睁开眼。妈妈向地上倒去，
“妈妈！”柏臻仓皇地蹲下摇她，却没看到伤口，冷静下来，试了试鼻息，发现她呼吸平稳，也许是因时间穿越而昏迷。刀落在旁边，并没有伤到她。
成功了？
柏臻瘫坐在地，呆呆地看妈妈半晌，突然捂住脸，嚎啕大哭。
成功了！
在那危急时刻，她想到时间穿越这一办法，带妈妈逃到三年前（初次穿越的那一年的六年前）。
柏臻喜极而泣，没顾及音量，被其他人注意到。对方在巷口探头问：“哎，你干什么呢？”
柏臻转头，见是附近的杂货店主，匆忙把折叠刀藏进口袋，对他笑道：“没事，妈妈突然晕倒，吓死我了。”
“晕倒了？！那还不快点送医院？”
“啊……啊对，我太慌了。”
店主背起妈妈，打车把她们送到医院。应她请求，店主垫钱给妈妈全身都拍X光照片检查，结果显示妈妈没有内伤。柏臻对审视照片的医生千恩万谢，好像对方救了妈妈一命似的；又让店主稍等一会儿，说自己请舅舅来接妈妈，顺便还他钱。
等候期间，柏臻和他坐在大厅里。室内的空气格外温暖，一点儿不像是冬天，她靠到椅背上，不自觉地傻笑。
店主问：“对了，你是不是长高了？”
“诶？应该吧，我不正是长个儿的年纪吗？”柏臻装傻笑道，暗自庆幸自己的身高在大学就停止增长了。
说完，她扭头假装看旁边的小孩玩，防止他再问什么。不料小孩见她如此“专注”，问：“姐姐，你也想玩吗？”
“……嗯。”
“那这个给你，我们来打吧！”小孩把熊布偶递给她，挥舞自己手中的汽车人，“我是机器人！”
“我这个……是力气很大的熊。”
“那我这个还会变身！”
给玩具添加设定好随便，完全凭心情。柏臻腹诽道，却和他玩了起来。
两个玩具在空中互相撞，小孩极富感情地配音：“嘻嘻嘻，你太弱了！受死吧！”
“我闪过你的攻击了！”柏臻控制熊移到汽车人的侧面。
小孩跟着让汽车人转向，举起他的手臂，哈哈大笑两声道：“这次你逃不掉了！激光炮发射！呲——轰！”
“啊！”柏臻发现舅舅来了，把熊按倒，假装它被轰死了，“我一定会再回来的！”
等等，死了怎么再回来？自己的智商被这幼稚的游戏拉低了。
柏臻默默地放下熊，小孩问：“你不玩了吗？”
她回头笑道：“不玩了，这熊就让它死了吧……然后复活变成另一只熊？”
“好！听你的！”小孩兴高采烈地回去继续编剧情。
舅舅还了店主的钱，开车把她们母女送回家。（这一时间的她们还在上班或上课）
柏臻费了一番功夫，把舅舅劝走，坐在昏睡的妈妈床边，久久地凝视她，禁不住低声喃喃：
“十九年前爸爸出轨的时候，我不知道安慰你；
“十二年前叛逆期的时候，说了很多伤你的话；
“八年前不顾你担心选文科，说是追梦却仗着有你这条后路；
“三年前国庆假没和你一起过，没想到你之后就失踪了……
“真是对不起。
“我毕业后挣了很多钱，我们可以生活得很好，我总是想，如果你还在多好……”
说到半途，已是哭腔。
她缓缓闭上眼，泪水自眼角滑下：
“我爱你，妈妈。
“你一定要平安。”
柏臻睁开眼时，面前已没有人，她将妈妈送回离开的时间（遇到劫匪）的第二天。她不知道同一时间点发生两次穿越会怎样，以防万一，还是避免那种情况为好。
柏臻呼出一口气，彻底放松下来。
这就可以了吧。
她打开门，慢慢走下楼，望了六年前的家一眼，轻轻一笑，转头迈步。
接着，她的动作停滞。
自己忘了时间穿越的悖论！如果妈妈没有失踪，那为什么自己会穿越时间，阻止妈妈失踪？除非用平行世界的理论解释，自己改变的是和“自己的世界”一样的“平行世界”的过去，否则，存在一个逻辑矛盾，让“改变过去”这件事无法成立。
难道妈妈没有回去？
即使可以穿越时间，自己也不能救她吗？
不，怎么会？也许有什么办法……先去看看，也许妈妈已经平安回去了。
柏臻心急火燎地等了一小时，穿越到送妈妈回去的第二天中午，狂奔到楼上，发现家里空无一人。
“四天前吗……”柏臻颓然地离开家附近的水果摊，走进旁边的小吃店，“你们最后一次见到我妈妈，是什么时候？”
门口的厨师正拉面下锅，额上满是汗，头也不回道：“不认识你妈妈！正忙着呢！”
柏臻猛地扯住他的领子，吼：“回答我！是什么时候？！”
一屋子客人都望过来，呆看她这样对待比她壮三圈的厨师，如同看一个疯子。
她突然清醒了一些，松开手，眼睛一闭一睁，便到送妈妈回去的一小时前。
冷静些，自己可以穿越时间，有什么不能挽回？
柏臻默念着，回到家里，守在床边等了近一小时。接近那个时间点的时候，她最后看了一下调好的手表，屏息凝神，双眼死盯着妈妈躺过的位置，连眨眼都不敢。
还没到时间吗？
柏臻感觉过了相当久，她想是度日如年的原因，于是继续等下去。
还没到吗？
柏臻忍不住看了一眼手表。
超过那个时间点两分钟了，她什么都没看见。
柏臻的目光从床铺上移到窗外，又从窗外移到地板上，然后凝视自己的双手心。嘴唇早已被自己咬得血肉模糊，而她仍不觉。
没人知道这些事，自己失去理智就全完了，只有自己可以救妈妈。
她以近乎自残的力气捶打自己的头，紧咬牙关，闭上眼，想到送妈妈回去的同一时间点。
到那之后和那之前都不行，只能冒险了。
无论如何，一定要让妈妈平安！
柏臻醒来，发现自己躺在小巷里，两排墙把天空挤成窄窄的一条，旁边的高楼挡住了太阳。她感到活动关节很困难，慢慢撑起身子，整个人被巨大的阴影笼罩着，望见巷口明亮的光，还有阳光下人来车往的街道，那里喧嚣的说话声和汽车鸣笛依旧。
她瞥见自己干瘪如枯枝的手，猛然回想起自己迅速老去的惊惧感，其他记忆随之渐渐苏醒：自己为了改变“妈妈失踪”的过去，回到三年前；因为遭遇抢劫，自己让妈妈离开那个时间点，接着将她送回离开时的第二天；事后，自己想起悖论，到送她回去的附近时间点查看，发现她没有回来，于是想到送她回去的那个时间点，然后……
妈妈真地失踪了。
两次穿越导致时间错乱，继而引起空间错乱。妈妈在无尽的时间，无穷的空间的某处，或者和自己一样在时间错乱中衰老，甚至死去。
柏臻双眼无神地盯着地面，诘问似乎无辜的人：那个提起时间穿越，让自己开始这一切的古怪老婆婆，不是说自己有改变命运的力量吗？为什么想改变的过去，是自己亲手造成的呢？
突然，脚步声闯入耳中，接着是熟悉的声音：“老人家，你怎么了？”柏臻抬起头，瞳孔骤缩，寒意由胸腔蔓延至四肢百骸。
眼前是以前的自己，这一切开始前，偶然见到现在的自己这个老婆婆的柏臻。
“你知道时间穿越吗？”
“你有改变命运的力量。”
“去救你妈妈吧。”
当初这么说的“老婆婆”，内心没有丝毫希望，只有不甘心而已。
“她”给以前的自己无限希望，知道对方会狂喜，会落泪，会高兴，会惊慌，会安心，会拼尽全力挣扎，会发现自己的一切行动和遭遇在最初就已被决定，自己所做的全部努力共同造成“妈妈失踪”的结果。
柏臻面对以前的自己开口，声音嘶哑：“你……”知道时间穿越吗？
“扶我一下好吗？”
“……好。”以前的柏臻稍一犹豫，走上前扶起她。她紧贴着对方站起来，悄悄把手伸进口袋。
下一刻，她掏出刀，插进对方的心脏。
就在刚才，她想到一个打破无望循环的可能——让悖论变成现实！如果以前的她被杀死了，那么现在的她为什么会存在呢？如果现在的她不存在，那么以前的她是被谁杀死的呢？
苍老的身体透支余生的速度与力气，以自己的性命为筹码，完成最后的抗争。两人的身体都开始消失，像被抹消的违反因果规则之人，像爬到上帝手上又被放回莫比乌斯环的小虫子。
她倏忽绽开笑颜：
“你看，我们是自由的。”
柏臻站在街角，白皙的皮肤上尽是血迹灰尘，眼神平静如死水。
她偶然发现自己拥有穿越时间的能力，本以为能够阻止妈妈失踪，却不断发现她们的未来在过去就被决定，仿佛因果链束缚整个人生，无论如何挣扎，都会走向那一个结局。
妈妈仍在未知的时空，她怎么能放弃？
她又怎么会甘心？
以前的自己从街的另一边走来，柏榛握紧了手中的刀。
2015-11-15 初稿完成
2015-11-22 修改完成
2015-11-24 再次小修